陈大悲:“捧角家”是戏曲艺术之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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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中国旧戏院里,每一个“名角”身边必定有一班所谓“捧角家”的随侍左右,仿佛是忠臣、义仆、孝子、顺孙。名角登台,捧角家蜂拥台前客座中,目不转睛的向那名角身上、脸上、眉目间注意。名角嫣然一笑,捧角家便率领着盲目的群众哄堂大笑,名角的秋波偶尔向捧角团方面一转(近来略有进步,各人四散的坐开去了),台下的掌声,以及令人肉麻的怪叫声一齐起来。这时间的捧角家,真能把“受宠若惊”四个字描摹得淋漓尽致。秋波去后,他们方敢旋转头来,大家相顾一笑,笑容之中含有一点骄意,仿佛每人心中各自以为刚才秋波的目的是我而不是你,同时必有许多摇头摆尾的怪相出现,直等到第二次掌声与叫声大起时方才罢休,而另换一种新怪相。
旧戏演出
这种风气几已传遍全国,而以北京为尤甚,所谓名角者,不是行同私娼的坤伶,就是男妓脱胎的花衫。所谓捧角家者,其中固然有几个是“恩客”,或是“老斗”,其余的无非是“恩客”“老斗”的食客或是走狗。所以每一个捧角团的首领,必定是一两位有财有势的阔人。所以我们在数月前看见“伶界大王”从汽车或是马车里走出来时,身边常常带着两个腰悬盒子炮的奉军马弁。
阔人要阔,男女的娼妓不知有人格,与我们平民百姓,原没有甚么关系,我们那里有闲功夫去研究他呢?可是我们现在要解答“捧角是合理的吗”这个问题,就不得不把目前捧角的现状,顺便说一说,我们为甚么要解答这个问题?因为我们要知道,我们理想中的新剧场里,将来是不是应当传袭或利用现在盛行的这种捧角的方法。
民国讽刺捧角漫画“梅党朝见礼”
我们承认戏剧是艺术的结晶,凡是一种艺术,必须借助于鉴赏者的培养、拥护,方能茂盛起来,鉴赏者既有培养与拥护之责,自然必须正大光明的把这种艺术介绍给普通的群众,使他们自己去领略,自己去鉴赏,艺术是情绪的产物,情绪这样东西,是古今万国大略相同的,所以俄国的托尔斯泰,可以引出美国观众的眼泪来,英国古时的莎士比亚,可以引得现在中国的观众拍案叫绝。凡是真正的艺术品,鉴赏者只消略为提倡,略为介绍,他自己就能觅得鉴赏的人,用不着聚着一班包办的专家来“捧”。
换句话说,凡是由包办的专家“捧”出来的东西,决不配称作艺术。唱旧戏的,不论伶人与票友,开口就是“请您捧场”,因为他们明知这不是真的艺术品,经不起严格的试验,所以非“捧”不可。一样东西至于非“捧”不可,足见这东西已没有自立的可能性了。“捧”在人手里的东西,一失手就要落地,就难免打得粉碎,我相信真正的艺术品决不是这样的,莎士比亚的剧本,如果非“捧”不可,那就早已失传了,因为我们找不到这样长寿的人来“捧”他。亨利・欧文决不能从英国带一班捧角家到美国去捧他,下而至于电影中的却泼林、陆克,也是有目共赏,无须乎捧的。
上海光华大戏院旧影
我写到这里,就有一位同事劝我不要再亵渎“艺术”这两个字了。他说,现在的所谓捧角家都是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哪里谈得到甚么艺术?有的是为贪财,有的是为恋色,捧角这件事,无非是要制造一种空气,鼓励他人多掏掏腰包来帮助自己达到猎财渔色的目的,你又何苦要谈起艺术来呢?
我本来也不愿谈到艺术的话,但是近来的确有许多人,要想把旧戏搬到艺术的天秤上来称一称,所以我不得不把这层黑幕略略揭开,使我的同志们知道,如果要把旧戏当作艺术看,那么捧角这件事是艺术宫里所不容的,捧角家是戏剧艺术之贼,因为他们是想用袁世凯强奸民意的手段来强奸观众的意志,真正艺术鉴赏者是决不容人强奸的,强奸观众意志的,不是戏剧艺术之贼是甚么?
我希望改造中国旧戏的先生们,先把这些贼驱出戏院来,然后可以谈旧戏的改造与旧戏的艺术化,我望你们早早拔出智慧之剑来杀贼!
(《晨报副刊》1922年8月31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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